我所亲历的周总理二三事——周总理70年代初，接见访华的法国政要（下）

 

作者简介 

周振东 1936年1月出生于北京市顺义区。

1960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法文系，留校任教；1961年初至1964年公派在瑞士日内瓦大学翻译学院进修法语；1964年至1967年在中国驻瑞士大使馆工作，任大使翻译；1967年回国，曾去外交部五七干校。

1970年至1973年在外交部西欧司工作，任副处长， 主管法国事务；1973年至1980年在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工作，任二等秘书，大使翻译兼秘书、办公室副主任；1981年至1983年在外交部西欧司工作，任副处长；1983年至1986年在中国驻卢森堡大使馆任参赞、代办、馆长；1986年至1988年在外交部西欧司工作，其间曾率中央六部委讲师团到湖北省支教，任讲师团团长；1988年9月至1992年8月出任中国驻乍得大使；1992年9月至1993年1月在中央党校学习；1993年至1996年在外交部非洲司工作。

1996年退休，退休后，曾应聘担任中华全国工商联特邀顾问及一些公司的顾问；2011年与柯忆合写《一对外交官夫妇的人生回眸》（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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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总理同佩雷菲特的三次交谈

△ 1971年7月，郭沫若副委员长会见阿兰·佩雷菲特率领的法国国民议会代表团。新闻图片，作者提供

1971年7月14日，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率领法国国民议会代表团抵达北京，开始对我国进行友好访问。这是第一个访问新中国的法国议会代表团，随同来访的还有十来个记者。

周总理同佩雷菲特进行了三次交谈。

第一次是7月14日，在法国使馆的国庆招待会上，佩雷菲特向周总理提了一些问题，双方交换看法。总理归纳说：“一共有四点：早一些向法国派中国政府代表团；组织一个中国艺术展览；派芭蕾舞团演出；优先考虑同法国扩大贸易交往。我们以后再谈吧。在你离开北京前，我要再见见你。”

第二次是7月18日，周总理接见了代表团，法方有议员、记者和使馆人员约40人参加，我方有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一些委员。会见分成两个部分：先是大范围会见，全体人员参加，进行一般性交谈，约半个小时；然后是小范围会见，法方主要是代表团团长、三位副团长、大使马纳克等。

总理看了名单后发现，法国议员都比较年轻，他们大都是20世纪20年代出生的，而中国全国人大常委年龄都比较大。总理谈的有几件事我印象比较深：

总理回顾了他在法国时的生活，说法国人非常好客，没有种族歧视，不同的种族可以平等地生活，他们之间可以通婚，巴黎好像是一个人种博览会。

总理说：“在法国，有两项传统你们应该感到骄傲：一是法国大革命和《马赛曲》；一是巴黎公社和《国际歌》，这首歌很受欢迎。”然后总理对佩雷菲特四天前提出的问题逐一做了明确肯定的答复。周总理要掌握每天在中国和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而对每一件事情的细节掌握得又如此准确，佩雷菲特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在结束大范围会见时，周总理对佩雷菲特说，请他回到法国后，不要忘记那天托他转达的信息。在法国使馆那次谈话时，谈到了戴高乐将军访华问题，周总理说：“我们本来要给他非常热情的欢迎，但命运作了另外的安排。当然，我们也愿意接待他的继任者。”这实际是对蓬皮杜总统发出的非正式邀请。会谈后，记者们便向佩雷菲特追问转达信息的内容，为了保密，他没透露消息的详情。

△ 1970年7月，作者陪同以阿兰·佩雷菲特为团长的法国议会代表团参观故宫。新闻图片，作者提供

第三次谈话，即小范围会见。佩雷菲特急于想知道的是周总理对尼克松总统访华的想法，因为两天前公布了尼克松访华的消息。周总理在回答此问题之前，先同他谈了中法关系。总理说：“戴高乐将军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我们记住了。法国为什么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承认事实呢？因为它不是完全独立的。”

在谈到法国的“毛分子”时，总理说：“你们那里有些人自己标榜为‘毛分子’，他们损害了毛主席的声誉，也损害了人民中国的声誉。”佩雷菲特又重复问对尼克松的邀请一事，总理说：“不是我们邀请他。这可能使你们感到奇怪。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事情的发展，尼克松总统上台已经几年了，他多次表示要来中国，以便改变自中国解放以来存在于两国之间的敌对状态。而我们想看看再说，美国人的愿望从不同渠道转达过来，戴高乐将军也告诉了我们。”

周总理列举了美国人如果真想改善中美关系需要做到的八项条件。此外，总理还同他谈了印支、两个超级大国、五个核大国裁军、台湾、朝鲜、日本、德国等问题。

佩雷菲特感受到周总理作为伟大政治家的魅力，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在这次考察的基础上，1973年，佩雷菲特发表了他第一部关于中国问题的专著《当中国觉醒时》。拿破仑有句名言：“中国是一头睡狮，一旦苏醒，世界将为之颤抖。”佩雷菲特用拿破仑的名言来预言中华民族的复兴和崛起，画龙点睛，使该书大为增色。此书多次再版，获得很大成功。有人说，这本书是他成为法兰西院士的敲门砖。

书中讲述了以毛泽东主席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所进行的长征和所选择的“中国道路”，介绍了新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外交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也有不少内容是涉及“文革”的极“左”表现。总体而言，该书为宣传新中国、让法国人了解当代中国起到了相当积极的作用。不少法国朋友说，他们了解中国是从佩雷菲特的这本书开始的。

书中谈到“三结合”时说：周恩来总理说的“三结合”是指“老、中、青”三结合，或指“士兵、干部、革命群众”，或“农民、工人、士兵”，或“知识分子、工人、农民”，或“教员、学生、无产者”。每个人都要实现“三结合”。

陪同我的翻译周振东先生是一位年轻的职业外交官，他就是知识分子、士兵、和无产者“三结合”很好的例子，他上过大学，当过兵（指军训），在农村受过再教育。作为知识分子，他用词准确，举止高雅，感情细腻；作为军人，他准时，有尊重上级的意识；作为无产者，即使不是在表面上，至少是在思想上。最简单的标语，经他翻译，都变得非常严肃认真。他讲话的时候，在他精美的眼镜后总是伴随着温柔的微笑。

1973年8月，我到驻法使馆工作，那时极“左”之风仍甚嚣尘上，我同佩雷菲特先生见过几面，但交往不多。当时我方对他的书还有异议，甚至曾想组织力量进行批判。

1996年，佩雷菲特又发表了《当中国觉醒时》的姊妹篇——《中国已经觉醒》。该书重点介绍了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巨大变化和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对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历史功绩给予高度评价。佩雷菲特认为，邓小平是一位务实的马列主义者，他结束了中国千百年来闭关锁国的落后状态，是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取得最大成功的中国领导人之一。

△ 阿兰·佩雷菲特

佩雷菲特是法国资深政治家。他在外交界任职10年之后，1958年当选戴派的国民议会议员，进入政界，36岁开始任戴高乐将军的部长，曾先后担任八届政府部长；1972年至1974年，任戴党总书记；自1971年，他自己，并陪同法国总统蓬皮杜、德斯坦、希拉克多次访华，到过中国的18个省、市、自治区；1993年至1995年，任法国国民议会法中友好小组主席。

他也是著作家，其中写了四本关于中国的著作，成了中国问题的法国权威，在国际上也有较大影响。中国一有什么重大事件，他都会出现在法国电视的屏幕上，较客观地介绍中国的实际情况和他的观点，为中法两国和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做出了重要贡献。

总理的老朋友

法国前总理孟戴斯-弗朗斯

1971年12月23日，法国前总理皮埃尔·孟戴斯-弗朗斯（Pierre MENDES-FRANCE）夫妇访华，当晚，李先念副总理为他们举行欢迎宴会。李副总理称赞孟戴斯-弗朗斯是中国的老朋友。孟戴斯-弗朗斯主要强调：随着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法律终于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重要事实，人们对这一等待多时的结果自然感到欣慰。

△ 1971年12月，周恩来总理会见法国前总理孟戴斯-弗朗斯夫妇。新闻图片，作者提供

孟戴斯-弗朗斯先生是周总理的老朋友。

1954年4月至7月，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和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的日内瓦会议召开，周恩来总理兼外交部长率团出席会议，这是新中国首次以中、苏、美、英、法五大国之一的地位出席国际会议。

会议期间，主战派的法国拉尼埃政府倒台，孟戴斯-弗朗斯上台组阁，并以总理兼外长的身份参加日内瓦会议。同年6月19日，孟戴斯-弗朗斯总理到伯尔尼中国驻瑞士大使馆同周总理会晤。这是中法两国政府最高领导人的首次会晤，不仅对日内瓦会议的成功起了重要作用，而且对改善中法两国关系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是打开中法两国关系的起点。

20年后，孟戴斯-弗朗斯在回忆录中写道：“在日内瓦会议期间，我深深感到，法国不承认事实上存在的中国是不现实的，我有意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可惜我的政府很快就倒台了。”

但是周总理从不忘记老朋友，对孟戴斯-弗朗斯的贡献始终记在心里。12月25日晚，周总理亲自设宴欢迎他们夫妇访华。周总理同孟戴斯-弗朗斯等进行了约四个小时的交谈，纵论国内外大事。

周总理说：“有一股不断增长的力量在反对我们。威胁来自北方，苏联人沿边界陈兵百万，并部署了航空、导弹部队，在蒙古驻军30万，这是为了保卫一个只有100万人口的蒙古吗？谁能想象中国会进攻蒙古呢？”

周总理说：”对中国的威胁还来自南方，八月份苏联同印度签订了一项实际意义的军事协定，他们声称不是针对第三方。但人们看到，协定签订不久，印度就发动了对巴基斯坦的进攻，第二个受威胁的不就是中国吗？”周总理还指出，在欧洲，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对捷克斯洛伐克采取了同样的步骤。

关于日本问题，法国前驻华大使马纳克回忆说，周总理知道孟戴斯-弗朗斯访华前见过佐藤。周总理说：“当一个国家变成扩张主义者的时候，就危险了。”他并不掩饰中国想同日本重建友好关系的愿望，但表示同当时的日本政府是不可能的，这个政府企图蒙骗人。孟戴斯-弗朗斯辩驳说，他注意到日本民众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同中国搞好关系，佐藤本人曾表示他希望改善这种关系。周总理没提日本首相的名字，而只是承认许多日本商人到中国来，并解释说，中日两国相距很近，通信和交通都很方便。

在谈到亚速尔群岛会晤时，双方谈到了印支问题。周总理指出，并不是美国撤退军队以后，越南南方人民就可以自己解决他们的问题了，统一问题怎么办？周总理还表示：北方和南方的社会制度不同，一个是社会主义，另一个不是，这一切不会进行得很快，只能逐步解决。

周总理指出，同亚洲相反，西欧比较平静。

总理说法国对德国的政策比较成功。周总理表示，他很理解法国的政策，但不太理解英国的政策。总理认为英国的政策是暧昧的。英国在联合国对阿尔及利亚和阿尔巴尼亚的提案（注：“关于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问题的提案”）投了赞成票，但又认为台湾的地位问题“未定”。周总理认为联合国做了两件积极的事情：一是恢复了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一是关于印巴冲突的决议。头一件是美国被打败了，第二件是苏联被打败了。这是主持正义和谴责侵略的决议。

△ 1970年12月，作者陪同法国前总理孟戴斯-弗朗斯夫妇参观颐和园。新闻图片，作者提供

周总理知道孟戴斯-弗朗斯上午参观了清华大学，说：“这儿那儿，总会听到一些青年人不满的声音，当他们走进社会生活时，常常会发现在学校里所学的东西已经过时，没有用处。青年人总是对旧制度不满，寻求变革，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但什么样的变革呢？需要老一辈的人帮助年轻人。为了进步，需要把两方面的力量结合起来。”周总理还向客人介绍了中国的农业、工业情况，说中国人口众多，必须要不断的发展农业，让人民有饭吃。

席间，总理回忆了他们在日内瓦会议期间愉快的会晤。周总理知道孟戴斯-弗朗斯要见西哈努克，便说：“西哈努克亲王是自由的，他可以自由发表意见，但他不会埋怨中国。戴高乐将军在二战期间暂居英国时遇到的困难，他在我们这里不会遇到。”会谈快结束时，总理对孟戴斯-弗朗斯深情地说：“对我们来说，前景是光明的，但路程还很长，有多少困难哪！10年后你再来，我不会再在这里接待你了，但其他中国朋友会接待你。”

△ 1954年7月，周恩来总理兼外长在日内瓦会议期间会见法国总理兼外长孟戴斯-弗朗斯。

孟戴斯-弗朗斯的夫人对周总理非常敬佩，席间，她小声对我说，想请周总理在她的菜单上签个名，留作纪念。周总理虽在同孟戴斯-弗朗斯交谈，但注意到席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还没等我开口，总理就问我，夫人有什么事，我转达了夫人的请求，总理爽快地说：“可以，把菜单拿过来吧。”签好名后，总理把菜单还给了她。她非常激动，站起来一再点头，连声说谢谢。后来在旅途中她还不只一次地说：“周总理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却又平易近人。”

我们到驻法国使馆工作后，同他们一直有来往。19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孟戴斯-弗朗斯夫妇到使馆吊唁老朋友，老先生已不能走动，由他夫人推着轮椅到灵堂，看到周总理遗照，禁不住老泪纵横。

“周总理是伟大的人物，却又平易近人”

宴请结束后，总理把客人一直送到人大会堂门口。和客人话别后，总理转过身来，像对老熟人一样对我说：“你陪着他们呢？”我没想到总理会这样对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我赶忙回答说是。

回想起同年外贸部长白相国率领中国第一个政府代表团访法前夕，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我们代表团全体成员的情景。凌晨三点钟，大家围坐成一个圆圈，总理手里拿着笔和纸，逐个儿地询问我们的姓名、年龄、职务、工作等情况，一边问，一边记。据说，经过这样一次见面，二三十年后总理仍然能记得你的姓名。这大概就是总理对我说那句话的原因吧！

随团翻译杨旦华曾给总理作过翻译，他母亲身体不好。总理在问到杨旦华时，还特意问了她母亲的身体情况。夜深了，我们也和总理一样，每人吃一小碗面条。结束时总理说：“就这样吧，你们去吧，我还有客人要见。”那时已是凌晨4点。这使我想起了周总理在回答佩雷菲特时说的话：“我不知道每天是否工作18个小时。我很少在清晨5点钟之前停止工作，11点左右我重新开始工作。”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日夜操劳，鞠躬尽瘁，每天能睡几小时啊？！

还有一次，我和礼宾司一位同志到人民大会堂向周总理请示一件事。总理的外事秘书钱嘉栋同志对我们说：“总理正在吃饭，你们进去吧。”总理放下碗筷，看了我们的文件，作了批示。我看到桌上摆着两小盘菜、一小碗汤。当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几亿人口大国的总理，吃饭竟是如此简单！

后记：

1976年1月8日，周总理积劳成疾病逝。1月9日至15日，联合国降半旗7天为周总理致哀，是迄今联合国为纪念国家领导人降半旗最长的一次。

今天，3月5日，是敬爱的周总理的诞辰纪念日。周总理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外交家，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是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的主要成员。

周总理在位26年的日日夜夜里，对外，不卑不亢，展示独立自主，发愤图强的新中国形象和外交家的魅力；在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中，披荆斩棘，以诚相待，创建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的外交关系。对内，坚持社会主义的强国建设，无私无畏，鞠躬尽瘁，为老百姓操碎了心。有敬爱的周总理，是中国人民的大幸！周总理，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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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摘自《一对外交官夫妇的人生回眸》

图片 | 除标注外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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